楔子在我又一次在人前失态,毋地咿呀呓语后,成洛终于蹙着眉制止,问我,“这些东西都是谁教你的?”
我扳着手指,垂眉沉思片刻,抬眼答道,“我也不知道,好像是与生俱来的天性,控制不了自己会出来。”顿了顿,复问他,“怎么?你很讨厌我这样么?是不是很丢你脸?”
他展开墨扇轻轻摇着,长袍宽袖随之起动,一边道,“倒不是讨厌,这样好歹比你刚来那时那种要死不死的样子要好。”
我笑,“既然爷不嫌丢人,我还是继续这样吧。反正左右我是嫁不出去了,希望爷别赶走我,我要服侍爷一辈子。”
他也笑,“谁说你嫁不出去了?”说完,蓦地止住笑,缓缓收起折扇,突然眼神定定地看着我,“扶桑,跟我成亲,好不好?”
一语如钟,熟悉的话现在听来确实那么刺耳。饶是我曾经经受过许多,也被这话弄得怔了半晌。
我干笑着打哈哈,“爷你别跟我开玩笑。”
他面色正经,“我是认真的。”
这下我又陷入哑口无言状态,垂头不语,不知如何回他。
他见我如此,也不逼我,帮我理了理发丝,笑道,“无碍,不必这么快回我。若是你愿意,下月扶桑花开之日,我们成亲。若是……”他顿了顿,沉吟片刻才完这句话,“若是你不愿意嫁我这等鳏夫,我也不强求。”
这句话在他说来,本是随口,于我,却实实在在不同。一下子,将我带回了那一日,扶桑花落的那一日。也是在那一日,碎了一个梦,破了一个诺言。
我强撑着笑意,看向他,一字一句道,“成洛,你不清楚我的过去,若是知道了,你就不会说这些话了。或许知道了,你连朋友也不会愿意跟我做。”
他眉头微蹙地瞧着我,似是要将我看穿。
“我的手上,可沾过人的鲜血。”
他答,“你一个女子孤自独行乱世,这不是你的错。”
我苦笑,“可这满身的血腥气,终究是洗不掉了。”说到后面,声音极微,陷入嘶哑。目光涣散了片刻,又恢复清明,声音也渐渐平如寻常。
我别过头,看向远方,最终,还是把那段我最不愿意想起的记忆挖出来了。
(一)
那时不知已经是第几次,我们又去弦歌楼听朱颜姑娘唱戏。同前几回一样,还是跟着少爷一起来,专门捧她的场。
弦歌楼是我们这地方最有名的的戏楼,朱金细雕,红木曲构。而朱颜姑娘则是弦歌楼的名角。不仅唱腔又没,人也长得极为清秀,尤其是戏妆一抹,绛唇点上,不知迷倒多少听戏的人,其中就包括少爷。
自从那年年初听过一折朱颜姑娘的《牡丹亭》,少爷便是逢她唱必听。少爷说,朱颜姑娘唱的最好的就是这一折,水袖一扬、娥眉微蹙,咿咿呀呀唱起,嗓音婉转轻柔,眼中慢慢滑落的两行清泪堪堪是我见犹怜。
其实我听不懂唱的词是什么意思,但就是觉得好听。
“原来姹紫嫣红开遍,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。良辰美景奈何天,赏心乐事谁家院?”
“则为你如花美眷,似水流年。是答儿闲寻遍,在幽闺自怜。”
礼尚往来之余,她与少爷也是熟识了。我想,她是喜欢他的,少爷刘卿,家财万贯,而且仪表堂堂。而且少爷与她相约,扶桑花开之时,要娶她进门。
少爷家大业大,哪里容得下朱颜姑娘做正房,老爷不同意,无奈少爷只好偷偷在外购置了一处庭院与她。在院中特意吩咐人为她建了一座留颜阁,专门供她唱戏。一有时间,便偷偷去那儿与她相会,听她一曲唱到天明。
朱颜姑娘依旧是开心的,毫无怨言,她跟少爷说,自己很满意这样的生活,这么多年,她缺少的就是一个依靠。
她原以为这样的日子能持续很久罢,其实,我也是这么以为的。
只是我们都未曾料到,戏文所唱会一语成谶,那个时候,我已经懂了戏文内容的意思。
(二)
花开花落,云卷云舒,朱颜姑娘在留颜阁已经住了三月。
老爷却突然要少爷迎娶段氏商行的小姐为妻,婚期定在六月初六。
开始他是十分不愿意的,后来老爷训了他一宿,若是他不从,刘家便再无他刘卿此人。少爷虽然风流,但是自小惟老爷之命是从。出来之后,顺从地着手准备与段小姐的亲事。
六月初六。六六大顺,宜嫁娶,忌远行。阳光明媚,万里无云,天气是那样的好。
喜轿行到断桥边上时,新娘却突然从轿中冲出,从桥上一跃而下,一袭红妆转身被那汹涌江水吞噬。过了许久,江面上才悠悠地浮起一卷喜帕,血红的颜色当真刺眼。
晴空万里的天空突然倾盆大雨,段家少爷觉得这是上天与他的报应。受此刺激,他开始日日酗酒,却突然将朱颜姑娘抛诸脑后,只去那怡红院与各种各样的姑娘寻开心。
最是人间留不住,朱颜辞镜花辞树。
留颜阁已经荒废,蛛丝交结,门墙斑驳。少爷似乎早已忘记那一处所在,就连我,也险险要忘却那个如花似玉的姑娘。先前为他唱了那么许久,朱颜姑娘的嗓子也早已为他唱哑,再没以前清灵,面染风霜,也无以前娇俏。
某有一日,少爷途经弦歌楼,听到里面隐隐传来那曲熟悉的《牡丹亭》,突然脸色大变,立刻打马回身去往朱颜姑娘的住处。
先前生机勃勃的庭院只留下废池乔木,破旧不堪。留颜阁的楼梯年久失修,踩上去已是咯吱作响,门房内充斥着阴冷潮湿的味道,叫人作呕。
推开朱颜姑娘的房门,却是要骇死人。一具尸骸高高悬在梁上,只剩下熟悉的戏服裹着森森白骨,遗体早已不堪目视。
我不敢抬眼多看,心中饱含罪恶感,若是我早些提醒少爷,或许命运便不会如此。
(三)
从那日起,少爷开始日日噩梦,他说他梦见了朱颜姑娘,梦见我们又去弦歌楼听戏。可是朱颜姑娘唱着唱着,扬起水袖朝他扔过来的却是一柄尖刀,正正插中他的心脏处。
朱颜姑娘扑倒在他面前,哭的涟泪盈盈,低诉着自己的悲惨命运。毋地又面目凶狠,将他胸前的尖刀插的更深,痛斥他是个忘恩负义的寡情郎。
少爷从梦中惊醒,告诉了我梦中的情节。显然,他对自己梦中的遭遇深信不疑。他满面骇容,“我会死的,会像梦中那样死去。”
我缓声安慰他,梦与现实都是相反的,会做这样的梦,不过是日里想得太多。何况,现实生活中朱颜姑娘已经死了,如何能寻他报仇。
三日后,我们去了弦歌楼,少爷特意点了一曲《牡丹亭》,撤去所有人,一人独享。
那戏子走上来便是熟悉的动作,长袖稍敛、娥眉微蹙,咿咿呀呀唱起,嗓音婉转轻柔。
突然,高台上水袖扬起处扔过来一柄尖刀,与少爷描述的那柄一模一样。少爷心上中了一刀,胸前大朵大朵的血花慢慢染开,醒目刺眼。
我委实未能料到,梦境竟然真的成真,少爷的眼中也充斥着不可思议,双目圆睁而亡。
弦歌楼的庭外,一簇扶桑花摇摇坠下,落了一地残红。
刚刚那折戏,恰好唱到,“原来姹紫嫣红开遍,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。”
我茫然地看着自己手中的尖刀,鲜血还在不住地往下滴,触到地面,声音清脆。我缓缓扬起嘴角,露出一丝暗讽的嘲笑。少爷说他在梦中是那么死去的,我就满足他!
是了,朱颜姑娘就是我自己,我就是,朱颜。少爷身旁的小厮是我,为他唱戏的也是我。所有这些,都是我——朱颜。
那一日留颜阁死的不是我,是我房中贪心的丫鬟,偷了我的戏子装在我房中唱戏,妄想凭此去勾引少爷,不料让我瞧见,我打骂了她几句便出了门。熟料那丫头性子也刚烈,我前脚出门,她后脚便以一尺白绫悬了梁。
还有,那段家小姐也是叫我下了幻药,本意是想做些手脚,让她跌入湖中,嫁不成刘卿。无料,她心内有其他事执着,竟也一心寻死,下去便再也没上来。
那一日少爷死后,我便悄悄隐去了。四处流浪,风餐露宿,直到碰到成洛,被他救下,方结束了我这么许久居无定所的日子。
成洛,他是那样好一个人。我在街上被人打骂,咬唇强忍,他白衣翩然打马走过,见得此情景,仗义上前打退那些地痞。转身拿下貂皮大氅,细细为我系上。我从未料想自己还有这么好的机遇,能碰上这么好一个人,便索性跟了他,下决心服侍他一辈子。
跟着他,我才慢慢缓复,渐渐忘却前事。从此,我改名扶桑。
人世间嗔恨痴念,惟情而已。
(四)
我将故事讲完,成洛亦是一脸的不可思议。
我苦笑,“如何,这下,你的话可以收回了吧?还是让我继续这样服侍你一辈子吧!”
成洛却未如我想的退缩,反而近身来握住我紧紧交握的双手,面带怜惜地抚着我的脸庞,“原来你叫朱颜,原来你的噩梦是有源头,原来你受了这么许多的罪与苦,倒是我不了解险些伤了你心。”
我听着心中感动,不敢看他,欲挣脱出来,他却握得更紧,目光如灼,“阿颜,你听着,扶桑花开那日,我来娶你。我成洛,饶是送上一生,绝不辜负!”
字字句句听来,那么富有重量。我流下泪,哽噎喃语,“你不怕我么?我这么脏,这么坏,我配不上你。”
他低低地笑着,把我摁入他的怀中,“先前只是看着你有趣,想留你在身边。听了你这么一个故事,倒是真的叫我喜欢上了你。敢爱敢恨,女子当如此!而且方才你说,要服侍我一辈子,嫁于我,岂不更方便!”他拭去我眼角的泪,“何况我的过去,若是要谈起,恐与你大可相抵。”
“你不怕我也把你杀了么?”
“若是因我负你,死而无憾。”他低头看我,“只是,得卿如此,夫复何求?遇上真正喜爱之人,本就当珍视如宝。从前我成洛不能明了这个道理,辜负了一个女子,落了一身遗憾。今日有此幸,定不负卿。”
我默然无声地流着泪,紧紧环着他的腰,汲取着他身上不断给予的温暖。
这一刻,仿若要持续到地老天荒,恍如隔世。
想起,那折《牡丹亭》后还有一句合声。
“但愿那月落重生灯再红,但愿那月落重生灯再红!”
扶桑花开如簇,原来,像我这般不堪的人,也可真正有重生之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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