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电梯正在合上时，一位老太太突然冲进电梯，一个趔趄差点让她摔倒。事情发生得太快，我伸向按键处的手没能触到打开键。没想到老太太对我大为光火，高声指责我为什么不能早点帮忙按一下电梯，有没有一点素质。我感觉一下子血压上升，以更高的嗓门回应她，我的手没那么快，我凭什么帮你。双方都显得理直气壮，声调越来越大，场面几近失控，幸好她的楼层很快到了。在她出去后，我还高调爆了粗口；事后想起来，当时老太太匆匆离去，我声调不减，冲着她背后大声辱骂，真的跟动物世界里比凶斗狠中的获胜者没什么两样！

我很快从同电梯人口中得知，那位老太太是急着回家上厕所，心里不免有些懊恼。虽然同电梯人也认为老太太太不讲理，妻子却尖锐地批评我同同一个楼里的老太太吵闹的丑态，我自己当时仍未感到自己的失态。

直到回到家里我才开始紧张起来，心里很堵，身体上也不舒服。老太太毕竟年纪大我不少，身体会不会出事？她的家人会不会找上门来？老太太会不会被送医院了？老太太家人查看电梯监控就可轻松找到我。我几乎一整天都在祈祷老太太身体安康，希望时间快点过去，不时以“没消息就是好消息”宽慰自己。我都不敢出门了，有时甚至希望自己快点被问罪。在等待的烦恼中我后怕起来，要是楼层再高点，要是当时老太太出了什么事，我如何收场？我的魂不守舍受到妻子的嘲笑，出事的可能性不大，但那天直到深夜入睡我都没有轻松起来。

所幸后来真的没事。仔细想来，我内心深处为这种对老太太予以大火力反击早已积蓄了很多。对小区保安人员充满蔑视的呵斥与责骂，大清早与上班族抢不到座位就指桑骂槐，不管不顾他人感受而大放高音喇叭跳舞，等等，这些耳闻目睹累积成的道德怒火，专门指向老年女士；我自己从未意识其巨大能量，而它们终于在那天的电梯里碰到“正确”发泄的对象，老太太有错在先！

冲动是魔鬼，面对嚣张的老太太，我一下子就感觉自己身在道德高地，并产生一种替天行道、舍我其谁的打压冲动。问题是，这种突然完全掌控我，使我如此暴怒的东西是如何在我心中盘踞并野蛮生长的？我自己一向平和，与世极少争，之所以容纳这种东西，大概在我这种道德评判带有的公愤色彩。

戴上公的面具后，人是很难顾及私的，往往只见“非公＂”而不见人。城管对占道经营者只能设法让他离开，否则他自己会因失职而被问责，他不会管你是生活无着的老人或下岗者，他眼中也理应只有占道，所要做的也只有清道。这也是替天行道者的困窘所在，因为除了道义与不道义之外，人还有许多方面，就像占道者除了占道，还有生活无着、下岗贫困、养家糊口，也有自食其力、劳动尊严，等等。何况道德评价上的苛求只能换来对人性的压抑！我们首先是一个人，不是在岗的公职人员，不是无所不管的公共知识分子，更不是替天行道的侠客，在这个“小政府、大社会”走势明确、个人性挺立的时代，公职人员没有权力在“法无授权”下去干涉别人，作为个体的人也不能以道德警察自居。只要不涉及原则性的是非问题，真正的公德应该以关注日常生活中的人为基础，厚德载物、雅量容人是基本的修养，不妨多一些换位思考，多一点宽容大度，多一份理解关怀。与我对吵的老太太确因尿急而上火，骂保安的老妇人很可能是心理上有问题，抢座位的老人不过贪点短暂舒适，跳舞的老人往往是因为乐忘了形。这些人性的问题无伤大雅，你我都会有发生的时候，我们也都会走向衰老，急于从道德上上纲上线，特别是针对他人的情况下，无论是愤懑于心，还是发作于外，都已走向了道德的反面。

个人或私人胸怀公愤，对真实全面的人进行简单的道德归类，是诸如我在电梯里的这类狂怒爆发的根源。其实想想自己，远非纯粹的、高尚的人，何必苛求他人特别是长者呢？你觉得人应该不断提升自我，却无权反对别人享受当下；你反感不顾他人感受的言行，却不能阻止他人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。像我这种常自诩为性情中人的人，倒是“审视你自己”这个哲学警句值得铭记于心。树立理性的权威，让理性的光芒灼照心灵深处的每个角落，让那些不安全的公愤之类的负能量无藏身之处，才是明智之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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