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六十岁了，一生嗜酒，别无他好。名贵的酒他不喝，只要六十度的大高粱，每餐必饮，也不要什么菜。有时洗一把大葱、黄瓜、辣椒也能连下三杯，一杯三两。

酒曾经是我们父子隔阂的元凶。

小时候，我厌恶父亲喝酒，因为他经常酒后失态。有一次他到邻村办事，结果又喝醉了，被人家用毛驴车送回来的。当时我正和几个同学在马路上玩，远远看见他瘫坐在车上，觉得很丢人。慢慢的一种蔑视父亲的情感在我的心灵深处开始滋生。

我十六岁那年的一天，父亲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又是酒气冲天。他躺在炕上胡言乱语。我火冒三丈，将家里剩的半桶酒狠狠地摔在地上。父亲什么也没说，安静地睡着了。

夜半时分我醒来后听见父母在对话。

“这小子，把我的酒都倒了！”

“你遇事就喝酒，喝酒能解决孩子的学费问题吗？”

“唉！砸锅卖铁也得供他念书！谁让我是他爹呢？”

泪水默默地从我的眼角流下。我才明白父亲是酒入愁肠愁上加愁啊！那年我不争气，没考上高中。知道消息的时候，父亲正在园子里锄地。他既没责备我，也没安慰我。

过了半晌，父亲说：“我花钱送你去一高中念书，你去不？”

“我去！”我蹲在地上没抬头，心里的滋味自己也说不清楚。

父亲大手一挥：“定了，吃饭！”

那是1991年，落榜学生只要额外交上4000元钱就可以读当地最好的县一高中。这笔钱对于脸朝黄土背朝天的父亲来说有些难。但是我从未看到他黝黑的脸上有过一丝愁云。直到那天晚上，我才真正明白自己的父亲，一个把所有的家庭重担都就着那壶老酒吞下肚子而从不吭声的男人，一个再苦再累也压不垮的农村汉子。从此，我再也没有管过父亲喝酒。他照旧每日三顿地喝。

后来母亲告诉我，父亲13岁开始给生产队赶马车，每天凌晨三点起来，天黑透才能回家。寒冬腊月里，他顶着狼嚎般的北风出门，裹着破旧的棉袄蜷缩在车上冻得直掉眼泪。爷爷塞过一个酒壶。父亲呷一口，感觉嗓子象火烧一样疼，一阵剧烈的咳嗽后父亲觉得暖和多了。就这样，父亲喝一口，疼一下，暖一会，慢慢的居然上了瘾……。说着说着，母亲哭了，我也哭了。

上大学后，我每学期都有计划的攒钱，就为放假回家的时候能给父亲带两瓶好酒。每次父亲都说：“这小子，拿老子的钱糊弄老子！”我笑了，清清楚楚地看到父亲的脸兴奋成黑红色。

日子过得真快，园子里的杏花开过四轮，我就要大学毕业了。古人说：父母在，不远游。我不想离他们太远，养儿防老，该是我反哺的时候了。父亲的静脉曲张越来越重了，这些年因为我上学花钱他一直没治，有时候疼得睡不着觉，一坐到天明。我马上就能自立了，不管怎样也得让他过上好日子。可是，我将锦州城大大小小的学校踏平了也没找到工作，无奈之下，我决定到外地碰碰运气。

我跑到沈阳，校长说你留下吧。我连夜往家里奔，这么大的事得和父母商量一下。

敲开家门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。母亲去姐姐家了，父亲沉默了好一会说：“先睡觉，明天再定。”

我说：“爸，今天咱俩睡一个炕吧！”

这是我懂事起第一次提出这样的要求，父亲显然没有心理准备，他诧异地看着我：“爸打呼噜！”

“没事，我们宿舍的同学也打！”

“哎！行！”父亲没再说话，那一刻我仿佛看见他眼里的泪光。

那晚父亲始终没打呼噜，我也全无睡意。

第二天，我们对坐在饭桌上，父亲喝酒，我吃饭。我们谁也没说话。三杯酒后，父亲终于开口了：“你要走，我怕……你妈想你！但是沈阳毕竟是省城，你还是去吧！”我没敢抬头，只感觉父亲的大手在空中挥了一下。我“唉！”了一声紧着往嘴里扒饭。

回到学校后，滴酒不沾的我拉着同学喝得烂醉如泥。同学说我酒后一直在胡乱说话，象当年父亲一样。

工作后第一年春节回家，我给父亲买了两瓶茅台。他舍不得喝，后来拿出来招待他那些老哥们了。母亲有些不愿意。我说：“我爸高兴就好！”

是啊！只要父亲高兴就让他喝吧。只有这样才能稍稍弥补一点我对父亲的愧疚。小时候总觉得父亲无能，什么也没教我。后来才明白，那杯老酒里面藏着的是一个男人刚毅的性格、不畏难的精神和高度的家庭责任感，还有一个不善言语的父亲深沉的舔犊之情，所有的这些都是父亲留给我的宝贵财富。第一次听歌曲《父亲》，我潸然泪下，从此再也不敢听第二遍。

大爱无声，祈求上苍保佑父亲健康长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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