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年少女学车记
原创:晚睡兔晚睡兔3天前
人生的路那么长,我要开着车走完。
——题记
1
柏油马路像黑色的海洋,公交车贴在海上,徐徐前行,我坐在公交车上,像一间瘦船舱。
船舱里盛着我的儿子,他像一条鱼,在船舱里滑来滑去。我想借机在公共场合表现一下我卓越的家教成果,便使出一个母亲的威严,在他屁股上拍了一下,示意他安静一些,他却突然大哭了起来。
他哭得肝肠寸断,满车的人都用一种他被人贩子劫持的眼神打量着我,我一时之间想不到办法证明我们之间的关系,只好下车。
大多数时候,我都是一只合格的老鸟,扑腾着翅膀爱护着儿子,但每逢他歇斯底里地哭嚎,我就想把他扔出去喂狗,可我真的能把他扔出去喂狗吗,我不能,我只能小心翼翼地把他抗在肩上,一边迈开步子往前走,一边抽空诅咒着路边呼啸而过的出租车。
终于有一辆出租车在我跟前停了下来,司机伸出头,像听广播新闻一样听了听孩子的哭声,若有所思地开了过去,我便满怀希望地往前继续走,走过一个站台,儿子从我身上下溜了半截,我微微弯曲双腿,像颠一捆柴火一样把他往肩膀上颠了颠,继续走,我就这样,抱着孩子,从清晨的朝霞中走出来,走完晌午的烈日,可还是看不到驾校报名处的踪影。
我的心里开始升腾起对儿子的怨怼。我就是这样一个女人:平日幸福时我一直视儿子为天使,但生活工作有任何不顺,便把一切罪责都归咎到他的身上,我怀才不遇因为他,我一贫如洗是因为他,我皱纹横生是因为他,就连我三十多岁还没有驾照,都是因为他。总之,他是我这个天才走向成功的唯一阻碍,就好像没有他,我的人生就能马上飞黄腾达起来一样。
其实没有他之前,我也是平庸得一塌糊涂。
于是我在三十一岁的一天,突发奇想,要做一个不平庸的女人,从哪里开始做呢,我决定学开车。关于开车这条路,我是这样规划的,用一到三个月时间拿到驾照,用一个月实习,用三年时间练就一身所向披靡的车技,那时候我也一定已经积累了大量的财富(鬼知道那些财富是从何而来),就可以摆脱男人和孩子对我的束缚,开车去高原去大川,经历生死探险,九死一生,写下生命的华美绝唱……
但是照现实看,我恐怕要用一到三月时间,才能完成报名。
慢慢冷静下来,才发现我的怨愤是因为劳累和饥饿。
路边有一个市场,一家小饭店门口,立着一个颧骨很高的阿姨,像迎接多年不见的亲戚一样热情地招呼我进去尝尝,我就真的进去尝了尝。
我们尝了一碗西红柿炒鸡蛋煲仔,菜做得很成功,西红柿很红,鸡蛋很黄,它们依偎着,在碗里躺得很安详。看得出来,此次合作很热烈,很融洽。我和儿子也吃得很欣慰。
吃饱饭的儿子开始配合坐车这件事,文明的市民们见我抱着小孩,纷纷为我让座,我在一个叫雪绒巷口的站点下车,美好的站名让我很快就忘记了之前的辛劳,报名付钱都付得格外爽快。
几千块钱换来一叠单子,其中包括医院体检单,是的,我必须去体检。
2
体检的医院倒也不远,驾校的体检点设在医院四楼的拐角,一间不大的房间,半边阴森半边明媚,两个护士坐在靠窗的一束阳光里聊天,看到有人进来,脸上立刻不约而同地堆出一组“老娘烦躁异常”的微表情。
我小心翼翼地递过体检单子,怀里抱着娃,脸上堆着笑。
把娃放下,往后退,站直,看这里。
大脸盘的护士眼睛都不抬,开始发号施令,并拿出教鞭一样的东西,奋力敲击视力检查表。
我脸上的笑立刻被吓了回去。
我快步走到门口,像立一把扫帚一样把儿子立在两面墙的拐角处,又快速回到指定位置,跟着护士的教鞭辨认E的开口方向。
上,左,看不清,看不清,看不清。
认了不过两行吧,护士的脸就黑了下来。
您这约等于失明,去配个眼镜再来。
我注意到护士用了“您”,凭着我深厚的文化底蕴,我分析出这是一种嘲笑,而非尊称。我想了半天,也没想出来同样能嘲笑她的回击方法,加上我心虚,没有告诉她我已经戴着六百多度的隐形眼镜,其实这样一想,“约等于失明”是一种写实而非嘲笑,说服了自己,我便又抱着儿子出去找眼镜店。
我一路走一路问,每个人都告诉我,你再往前面走走看吧,我就按他们说的,一直走走看,我看到一家摄影店,员工们列着整齐的队伍,“欢迎光临”四个字已经输送到他们的喉咙,只待客人一进店,便热情洋溢地吐露出来;我看到一家足疗按摩店,店里空无一人,一个胖女人蹲在门口洗头发,她的头发太多,塞满了整个脸盆,水从盆里溢出来,在地上划出弯弯曲曲的线;我看到一家水果店,老板把又圆又大的脑袋枕在细细的门框上酣眠,他睡得香极了,却让路过的人担心透了,生怕他的大脑袋从门框上栽出去,惊了美梦。我看到打印店、商店、羊杂碎店、服装店,还看到五金店、干洗店、黄焖鸡米饭,却怎么也看不到眼镜店。
大概因为看累了,儿子睡了,头耷拉在我的肩膀上,像长出墙头的藤蔓上,坠着的南瓜。
我决定去坐辆出租车,让司机帮我找眼镜店。我扛着孩子往路边走的时候,人们都在看我,我不能确定他们在看什么,我希望他们在看我的美腿而不是丑屁股,自从生孩子之后,我全身的器官,约好了似的集体赴丑,以屁股丑得最为惊心动魄,又大又瘫,原本弹跳力满分的两个气球,突然像被放了气,还压上了重物。可我的屁股以下,脚踝以上的那两条腿,嫩白纤细,像刚从一个少女身上移植而来,和我整体妇女的形象格格不入。
所以路人常常看我,大约也在看这种扭曲的不协调。可目前我是无暇顾及这些的,我只是需要一辆车。我用一双幼腿支起沉重苍老的上身,用力气稍大的右手紧紧揽着儿子,腾出左手朝路边的车胡乱挥舞,无数的出租车被挥走了,他们大概都把我当成了神经病,一辆勇气可嘉的黑车最终载了我,顺利地将我送到了一家眼镜店门口,我本来打算下车时多给司机五块钱表示感谢,可真到付钱的时刻那五块钱就在我的脑子里变成了一斤鸡蛋,两个土豆,还有给孩子的一袋零食。我便用一句谢谢替换了五块钱,我觉得语言上的感谢也是一样的。
眼镜店老板为了让我顺利通过体检,在仓库中找到一副度数最大的眼镜,我带着它完成体检时,眩晕又奇妙,天上有两个太阳,都炽烈无比,太阳这么多,这么烈,站岗我是肯定去不了了。
3
一开始,我以我的财大气粗,拒绝了站岗。
“我出钱,你们驾校找人,帮我站岗,就这么定了”对驾校工作人员说完这句话,我就回家吃西瓜了。
西瓜的品种叫硒砂瓜,又甜又脆,我翘着脚,窝在沙发里听歌,茶几上放着半个瓜碗,残剩的瓜水上,飘着儿子扔的两片烂菜叶子。
一想到站岗的人被晒到体无完肤的样子,我就不得不感慨自己的英明决断。这真是一个伟大的时代,靠两个臭钱就可以买来舒适生活。
就在我幸福的找不到北的时候,驾校的电话响了,大意是,现在查的很严,我必须自己去站岗。
“我怎么可以亲自去站岗呢。”
“您现在要亲自站岗,以后还要亲自开车,话就说到这里,您看着办”
我还能怎么办?
找人安排好儿子,像龟孙子一样,乖乖半夜五点起床,绕过半个城,赶到指定地点去集合。
集合时候,我领到了一件黄马褂,一面旗子,一个喇叭。到了指定路口,褂子必须穿身上,旗子要按时动,喇叭要按时响,两个人负责一个路口,上厕所时间不能超过十分钟。
都不重要,重要是最后那十分钟。
不站岗的人生不会了解上厕所的美好。
七点钟到场,趁着天凉和新鲜感,最初的一两个小时,还会有一丝侥幸,可越到后面,时间就过的越慢。我一直忍着,没有用上厕所的福利。就像生完孩子,忍着不用镇痛棒一样,福利总数有限,早早用完,越到后面越痛苦。
大概十点钟,我第一次上厕所,第一次有了一种想住在厕所的冲动。最终强忍着这种冲动走出厕所时,有交警在路边查看学员的身份证,有个女学员被取消资格,交警说她是替别人站岗,她不承认,絮絮叨叨的解释自己刚做的双眼皮,从手机里翻自己婴儿时期的照片,论证女大十八变的观点。
我凑上去,希望交警也查查我,我都亲自来了,如果不查总有一种白来的感觉。
可没有人理我,他们都不和我说话。
那天早上一共有两个人和我说过话。
一个是路边的环卫工人,我前后大约一共用了十次机会,向他反复询问同一个问题:现在几点了。第二个人是一个神经病,她从马路对面走到我面前说,神会惩罚你的,你要做好准备。然后说着这句话一直去了下个路口。
我想追着她去问,难道现在还不算惩罚吗,又怕神知道了,加重惩罚,便站着没动。
我站着不动的时候,时间是最慢的。我每挥舞一次手中的旗子,就感觉时间又被我挥走了半秒,我每喊一句:请遵守交通规则,绿灯请通行,时间就被我喊过去一秒,可我一停下来,时间就跟着停了。
所以身体太累动不了的时候,我就动脑子,我就想想我的钱,我本来已经下定决心雇人替我站岗了,那份钱都已经取出来,随时准备着付给一个勤劳的陌生妇女。它们早都不属于我,可是因为我今天这么一站,它们又安安静静地躺在了我的钱包里,这就相当于我今天又为家庭赚了一笔钱,这就相当于我变成了那个勤劳能干的中国妇女。
我变成那个妇女以后,时间就过得快了很多。十二点撤离时,大家一路走一路骂,严重质疑站岗的必要性,只有我一言不发,只有我参透了站岗的意义,我永远都不会告诉任何人,是金钱给了我力量……
4
站完岗,考完科目一,会有一种自己已经踏上驾考路的错觉,直到走进科目二训练场,才顿然醒悟,折腾良久,这才算摸到了起跑线。
我第一次看见我的科目二教练,是在驾校院子一棵杨树下面。
杨树很瘦,叶子很少,最多不超过二十片,即使这样,依然有一位教练坚持在树下乘凉,阳光从树叶之间穿过,把影子投射到地上,教练站在树下,身上穿着一件浅蓝色短袖,额头上落着一片树叶的影子。
看到我走近了,教练往树荫外面挪了挪,额头上的树叶消失了,呈现出一张很单纯的黑脸。
这张脸的主人,就是后来伴我度过驾校漫长岁月的李教练。
第一天的授课内容是直角转弯,李教练很温和,我也很勤奋谦卑,不得不说,我们给彼此都留下了还算良好的第一印象。后来李教练把这种温和一直延续到我毕业,并且蔓延到每一位学员身上,轻而易举就破了“教练都是凶神恶煞”的魔咒,于是男学员们成天老李长老里短,说不尽的情深意长,女学员们虽不直抒胸臆,但心里对李教练也是爱得死去活来。
和李教练稳定的优秀相比,我的优秀,就有点昙花一现。
直角转弯那次过后,因为工作关系,距离关系,各种关系,我的练车变成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,更严重的,打一天鱼,晒半个月网。
有时候我感觉网都快晒破了,李教练就打电话来催。
催有什么用,催得再凶,我的车还是进不了库,上不了坡。
我一直都很纳闷,为什么只有我的车永远都能准确无误地压线、熄火,从来都是,无一例外。李教练对我的车技的评价,也是恰到好处:好,标准的零分。教科书般的错误,别人想错成这样都难。
我后来慢慢总结,发现自己比其他学员老出一大截,针对自己年事已高的事实,我开始重新调整战略。
我认为当初报名时的远大规划有些脱离现实,便从实际出发,将学车定位为一项长期修行项目,或者类似于周末休闲逛公园,有空便去驾校逛逛,看看我的李教练,听听学员们的声音。
驾校是一个凭实力说话的地方,但学员们也会经常讨论教练的颜值。
李教练的颜值,一直都是一个谜。
李教练曾亲自发朋友圈,陈述自己的光辉岁月,怀念往日的盛世美颜,强调以前肤白如雪,最终被驾校事业所拖累云云。还曾在学员群里发送他女儿的照片,试图用女儿惊人的美貌证明他基因的优良,但基本无一人认可,甚至马上就有学员出来反驳,说师母一定貌美如花。日复一日,我们渐渐发现,大家对李教练容颜的信任,早已经跟随着他的五官,迷失在那过分黝黑的皮肤里……
为了不重蹈他的覆辙,后来的学车岁月,教练常常让我去那棵瘦杨树下面躲避阳光,我很感恩地躲了又躲,很成功地做到了越躲越黑。
我常常坐在瘦杨树下面,举目四望,天空是从驾校的水泥地上升起来的,瓦蓝瓦蓝的,越升越高,把练车场、菜园子,都映得亮亮的。一辆辆教练车爬在大地上,慢慢蠕动着,在一个个黄线框里,挪出挪进。围墙外,旧工厂的大烟囱冷冷地站着,没有一丝烟。
李教练从蓝天下走过,猫着腰进了菜园子,他在找西红柿。
西红柿是驾校的厨师种的,种在一片野蛮生长的杂草间,由于杂草成长过于凶猛,在这里摘西红柿有一种破获谜案的感觉,李教练鲜少有破获成功的案件,但有一次,他一次性摘到了两个西红柿。
一个又大又红,一个只有红,没有大。
李教练站在杂草间,笑出了两排亮白牙。
就好像刚刚有两个学员通过了科目二,还都是一把过。
教练笑完便举着那个又大又红的西红柿开始喊我:快来吃,都擦干净了,我保证它特别甜……
除了西红柿,李教练还热情分享过无籽葡萄、恰恰瓜子等精美零食,如果遭到学员拒绝,他就会重申一遍零食的品牌,强调一下大品牌,值得信赖,值得一吃之类的信息。
如果不是偶尔还会想起有个驾照 要考,我真的觉得跟着老李晒太阳、摘西红柿、吃零食的日子还挺美。
可西红柿很快就摘不了了,我从春天熬到了秋天,西红柿的支架都干了,老李迎来送往,从一个新教练变成一个桃李满天下的老师傅,我的车还是进不了库。
老李有点着急了,开始给我上理论,做对比:小丁比你晚到一个月,早都满分毕业了,小张和你一起进来的,科目三都考完了……别人考完把车都开旧了,你还在科目二,并且还不紧不慢的,你没有上进心。
我当然有上进心,只是没拿出来用而已。
为了证明这一点,之后的岁月,我每天五点多起床,七点钟准时在驾校门口等老李,老李也毫不示弱,拿着驾校钥匙,永远都是第一个到。
有次不小心,我和老李都去早了,哐里哐当开门,擦车,折腾半天,天还是黑黢黢的。正当我们犹豫要不要启动车子开练时,驾校门房的门打开了,门卫探出半边脑袋,瞄了瞄路灯下的车牌,冲着老李大喊:老李,这才几点,你是不是疯了?
老李说,嗯。
老李一嗯,驾校隔壁殡仪馆的广播里,就像收到感应似的,开始奏哀乐,如泣如诉。说来也奇怪,那凄惨的哀乐和隐隐约约哭嚎的声音,竟然给了我一种莫名其妙的悲壮感,我一鼓作气,平生第一次,完美倒库。
也就是说,在老李疯了没几天之后,我的科目二就过了。
那时候,已是深冬。
我终于把自己,熬成了老李最老的学员。
我报道第一天,老李穿着短袖在树下乘凉,毕业时,我和老李都裹着羽绒服,冻得哆哆嗦嗦地互道珍重。
老李,我们也是一起经历过春夏秋冬的交情了,你不要忘了我。
我不会忘记你的,我把你拉到我的毕业学员群里,我发的消息帮着转发,有新学员记得介绍哦。
老李,我们没交情!再见!
[本文来源:由《星空写作网》整理首发 - http://www.xkxzw.com/webHtml/20190719144702.html ]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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