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独在异乡为异客，每逢佳节倍思亲。遥知兄弟登高处，遍插茱萸少一人”。王维的这首诗，读来朗朗上口。如今，连小学生都会摇头晃脑地背诵。但是，小学生能够理解“家乡”的意义吗？家乡意味着什么？

我查了现代汉语词典，它告诉我，家乡就是自己家庭世代居住的地方。这样的解释有点冷冰冰的，像一个老学究手拿戒尺，对儿童吟咏“人之初，性本善”。家乡对于一个人来说，意味着什么。我想，只在离开过家乡，将要离开家乡，正在远离家乡的人，才真正明白。

家乡是一种思念；家乡是一种依赖；家乡是一种宗教；家乡是吟咏不完的诗歌，写不完的文章；家乡是潺潺如流水的梦；家乡是凝固在眉宇间的一怀愁绪。

离开家乡久了，心里不知不觉地怀念起家乡来，于是回乡看一看。

家乡的山，还是那么苍翠；家乡的水，还是那样的叮咚着响；家乡的庄稼，还在农民的手中一年四季地生长；家乡的老井，却被掩埋得无影无踪；家乡的青堂瓦舍，换成了别墅楼阁；家乡的故事，长成一种美丽的传说；家乡的人物，也是麦田里长出玉米秸——换了新茬。

“少儿离家老大回，乡音无改鬓毛衰。儿童相见不相识，笑问客从何处来。”读贺知章的这一首诗，有一种被家乡抛弃的感觉，尤其是那句“笑问客从何处来”。其实，“笑问客从何处来”的，何止于儿童，可能还有儿童的爹和娘呢！你离开家乡时，“儿童”的父亲还是一个儿童呢！“儿童的娘亲自然也不认得你。”

“少儿离家老大回”时，家乡早已不是记忆中的样子。如果期间经历了兵燹之祸，家乡可能是“白骨露于野，千里无鸡鸣”。如果赶上和平中兴的年代，家乡会变得像娘一样美丽，让你一眼认不出来。但是，无论荒芜，还是美丽，回乡的激动总会被一句“笑问客从何处来”，弄得心酸。

有感于此，我常常觉得，回乡，如同约会昔日情人。这个约会，在想像中让人心旷神怡，仿佛春江花月夜。但赵到了约会的地点，只能凭着拿在手中的标识，来彼此相认。于是，老情人的约会，完全变成了陌生人的初识。尴尬。拘束。局促不安。不知所措。最后，还得借助于酒水、小吃、音乐等等，强拉硬拽，来打开局面，回忆昔日的恋情。当初，可能因为彼此的厌倦而分手，可能因为情事无奈而离别，如今回忆起来，却只剩下依恋与纯情。怨怼与伤感悄悄隐退。回忆，是一种提炼，把浑浊的变为澄澈；把复杂的变为简单；把愁苦的变为甜蜜；把肤浅的变为深刻。

我常常想，当初只想离开家乡，到外面去闯荡。如今为什么总是怀念起家乡？怀念起家乡的时候，就觉得家乡比任何地方都亲切。炊烟。杨柳。晚霞。麦田。黄牛。泥巴。荞麦花。家乡在记忆中变得琐碎，但无限美好。

老婆曾经问我：“为什么童年的记忆总是那么亲切？比如，对于家乡的记忆。成年以后，对事物的记忆就不像儿时对家乡的记忆那么深刻。”我想了想。说：“因为童年是无知的”。

因为童年无知所以总在探索；因为探索，所以印象深刻，所以（家乡的印象）不容易改变；因为不容易改变，所以它成就了成年老酒；因为老酒、陈年，所以越酿越醇，越酿越香，越酿越浓。最后，醇得让人望梅止渴；香得让人闻香欲醉；浓得让人欲罢不能。于是高山仰止，于是山重水复。于是魂牵梦萦。于是亦真亦幻。于是海市蜃楼。

于是，所有的思念，都在记忆中疯长。长成诗行，长成文章，长成乡愁，长成厚厚的愿望。

记忆中的家乡，随人一起老去。换了新的家乡，又成了娃娃们的家乡，和他们一起成长，最终会成长成他们的回忆——当他们也离开家乡。

这样看来，家乡就好像是一棵树了，家乡的人们就是长在树上的叶。树，年复一年的长。叶，一年一度的生，又一年一度的落。落下的叶，可能被泥土埋在地下，也可能被风刮到一个永远也回不来的地方。于是便有了诗人的感叹：“洛阳城里风光好，洛阳才子他乡老。”“才子”老了又如何？才子老了，家乡更新。于是又有新才子“把酒祝东风，且共从容。垂杨紫陌洛城东。总是当年携手处，游遍芳丛”。可惜的是，韦庄和欧阳修都不是洛城人。却一个感叹“洛阳才子他乡老”，一个感叹“可惜明年花更好，知与谁同？”他们都是“错把他乡当故乡”了。同样写出了优美的诗句。

这样想来，家乡又是一片土地，家乡的人们就是生长在土地上的庄稼。山也转、水也转，都是因为家乡的人们在转。转来转去的人们，一不小心，就转离了家乡。于是家乡就成了一种永远的思念。如同种子对土地的思念。

想起家乡，家乡，在童年的记忆中一茬一茬的生长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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